保罗J麦考利著李毅译
无 言 图
你或许以为自己对这件事了如指掌。是的,我们现在刚刚踏入三千年的头一个百年的第二个二十五年,而这事已被吹捧为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一件大事。是呀,的确如此。不过,即便抛开那些华而不实的美丽词藻,这故事仍值得一讲。它的影响波及各个领域:占据了网络电子杂志数以百万计的字节空间(事件发生两年后,网上仍然有两百多个的主题官方网站,还有成千上万非正式的新闻网站仍孜孜不倦地提出各种论证论据,试图证明此事确然出自上帝、外星人或是“猫王”之手),出现在上万小时的电视节目与上百部劣质的电影中(我特意将詹姆斯·卡梅隆长达七小时的巨作也计算在内了),此外,还有几千份科学杂志,数十份的技术报告(其中包括一千万页的国会报告),最后还有一本由人代笔的科学家传记《谁应知道得更多》以该事件为主题。
现在你可能会觉得我之所以站出来说话,是因为我认为以上所有对该事件的叙述评论歪曲了事实,要不就是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并非如此。我会是第一个承认我本人在整件事情中微不足道的人,然而,不管怎么说,我的确参与其中,打它一开始就参与了。所以,你可以认为这篇与诸君共享的文章无足轻重,甚至于荒诞不经。要是你喜欢它,可以随意传阅,但请不要改变内容或是去掉作者的署名。
事件的起源是一次对“依艾卫”核聚变设备进行的例行检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所有系统的警铃突然一齐鸣响,负责控制的人工智能立即关闭了全部的设备。但没有任何明显可见的故障。机器人找不到任何物理损害的迹象,可密封和辐射监测系统的警铃就是响个不停,而且对实验数据的分析表明:聚变脉冲发生后产生了一股大得惊人的能量波动。所以研究人员派麦克·杜赫迪和我,需要到月面上仔细检查一番。
各位读者,你们很可能已经在无数部电影里见过这座实验室了。它是一幢低矮的方形混凝土建筑,半掩在月球远地面的门捷列夫环形山平坦的地表里。周围铺有排列齐整的路轨和电缆沟,给它供电的两座核反应堆正好位于朝南的地平线上。“依艾卫”的电力是千兆兆级别的,其用电量的峰值相当于整个美国电网的十亿倍。在不到一毫秒里,六道脉冲激光都集中于同一个十微米大小的物体,模拟出宇宙大爆炸后第一微微秒(百亿分之一秒)、对称被破坏之前时的情形。就像一个世纪前的原子弹,它推动了物理学和工程学的飞速发展。负责启动第一个热核反应装置的研究人员认为,它可能会烧掉地球的大气层,尽管发生这种危险的几率极低,但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管理“依艾卫”的研究人员也认为它有可能会爆破反应堆外壳,将周围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夷为平地。所以,他们把它建造在月球远地面一个深邃的环形山里。基于同样的考虑,由机器人负责对它进行管理,真正的实验控制室深藏在一个地堡里,而这个地堡建在工作人员视线之外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在它出现故障时,得派两个综合工程处的人去检查的原因所在。
我们坐进敞篷的月球车,沿着维修跑道径直前行。我们在月球服外套上了鲜橙色的防辐射外罩,肩膀上安装了摄像装置,好让研究人员能看到现场的情况。实验室沐浴在月球下午的光照里,毫无损坏的迹象,闪着白色的光芒,在我们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色影子。边界指示灯上的红灯和绿灯依然闪烁个不停。深埋在地底数英里下的冷却池也没有泄漏。我开着月球车,在实验室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和麦克走了进去。
实验室原本是一座大楼,里面了布满激光脉冲装置和平行排列的管道,这些管道以颜色编码,每一条都像老式的土星火箭那般粗大,与一捆捆巨大的电缆和机器人维护导轨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网。我们在地板上爬行,像是一对行进在管道影子里的橙色老鼠。我们遵照研究人员的指示,将摄像头朝各个方向摆动。警报器的指示灯依旧闪烁个不停,我提出把它关掉。研究人员经过五分钟的讨论,关掉了警报器。
每条脉冲激光管的直径都宽达两米,六条激光管道在公共汽车般大小的反应室汇聚。密封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被高频脉冲增益器加温至一百亿摄氏度的高能磁力环,在激光射击目标(即一个超压而成的金属氢球)的周围产生力场。被几条狭窄的过道环绕着的力环隐伏在向外扩展的聚集管、固态钠冷却系统的栅格和数百个不同种类的监视器下面。我们检查了监视器里的数据分析,结果只是地底有几个探测器停止了工作。于是,在研究人员的训斥下,我们尽可能地在实验室的每个角落里爬来爬去,爬到后来,密封服里的我们汗如泉涌,手脚也都磨破了。
麦克在打算爬进实验室下的槽隙时,找到了问题所在——在穿着密封服的情况下,此举真算得上艺高人胆大。为了方便进出,他拆下了摄像头,大大提高了行动的灵活性。他告诉我们他看到的情况。
“这儿有几条电缆,不知是什么在上面射穿了一个方形的孔。等我转一下身……行了,我看到地板上也有一个孔。边长大约是两厘米。我正用螺丝起子捅进去测……看来是个洞,还挺深。喂,弗兰克,给我递一些电线进来,好吗?”
附近有一捆铜缆。我切下一截,递进去给他。
“你们两个现在最好出来。”一名研究人员建议道。
“花不了多长时间,最多一分钟。”麦克说道,嘴里低声哼着不成调子的曲子,这意味着他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
我开口询问,因为我知道这么做他就会保持沉默,“怎么回事?”
“看上去像是有人朝这些老古董开了一枪,”麦克说,“妈的。实验室的地基有多深啊?”
“浇灌进地基的混凝土层足有三米厚,”有人在无线电里回答,先前那个研究人员说,“伙计,在下面瞎转悠可不是个好主意。”
“它连地基都打穿了,”麦克说,“我把电线伸进去捅到底,拿回来时顶端沾着尘土。”
“我是理德帕夫。”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理德帕夫,还记得这个人吗?是研究组的头儿。虽然他和这个大事件没有直接的关联,可他还是靠着写书卖版权挣了数百万美元。在一切结束后半年,他却上吊自杀了。当时,他命令我们:“你们两个快出来,下面的事由我们接手。”
回去的路上,我们和五辆运输车擦肩而过,大而笨重的耐高压的车在路道上飞跑。“你把某些人惹火了。”我对麦克说。这家伙自打从实验室下爬出来后,就一直很安静。
“我想有些东西逃逸了。”他说。
“或许是有一两束激光能量偏离了轨迹。”
“可没有熔化的痕迹。”麦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且如果事情真是你说的那样,激光能量肯定会把实验室里搞得乱七八糟,而不仅仅是留下一个小孔。唔,倒真有点古怪。”
不过,直到一周后总统在广播上发表声明前的一个小时,他没有再提及此事。
当时,月球上还是个工作的好地方。基本上全由研究人员管理,以前的南极洲也是这般,不过后来钻探工和矿工夺取了他们的地位。那时进驻月球的人口一直保持在两千人上下,他们不是为“依艾卫”、“大阵列”或资源调查这样的工程奉献智慧,就是做一些自己愿意干的事情。麦克和我都属于综合工程部,随时待命,为别人提供帮助。我们通过工作获得了博士头衔,不过却没有动力或欲望向上爬,获取更高的职位。我们不想承担责任,也不想背负管理和争取资金的重担——这是很多研究人员得做的事情。我们喜欢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工作。麦克拥有纯物理和控制学博士双学位,同时还是电子专家。我是个爱到处乱钻的地质学家,此外还是个出色的驾驶员。那时我们两人合作无间,只要有可能,通常都待在一起。我们的足迹几乎遍及月球上每一个角落。
总统发表声明后,我们离开“依艾卫”,放了几天假。不过,我找了份短期工,负责监督从月球南极站到克拉维斯永久基地的铁轨建造工程,但是麦克不肯跟我一样签下合约,他没告诉我具体的原因,只是说和“依艾卫”的事情有关。
我们进入实验室时,受到了点辐射——麦克受的比我略多些。返回实验室前,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进行身体检查。我们进去后发现,那里到处是研究人员,而反应室已被机器人拆除,我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监测装置,并一一安装好。除了辐射计数器,还有重力测量仪和微中子探测器。我们帮忙在地板上挖了一个与那个小洞平行,深达五百米的竖井,然后把探测器、运动传感器和成像仪运送到井底。
麦克声称,就在他把电线放进地基的小孔又拉出来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不告诉我他的想法。“你应该能从他们在进行的测量工作中猜出来。”每次我问他,他都这般回答,并且对我的咒骂报以微笑。他聪明过人,但有点偏激,厌恶社交,对个人外表和房间的整洁度不甚在意,为自己拥有阿斯帕格综合症五项病征中的四项而骄傲。但他是我的同伴,我信任他。当他跟我说再签订新合同不是个好主意时,我唠叨了他整整一个小时,要求他做出合理的解释,还硬拖着他去了新的工作岗位。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计算上,即使去南极站工作,也不会停下计算的脚步。
当总统即将发表特别声明的消息传来,我再次向他提出了揭晓谜底的要求。“你最好告诉我你对此事件的看法,”我朝麦克嚷嚷,“因为一小时后我就会得知真相,以后我再不会相信你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麦克和我正待在南极站穹顶下的一间亭子中。这儿有真正的土壤,种着真正的植物,如铁树、芭蕉和蕨类植物,阳光从高处的菱形窗斜斜地射进来。南极站位于艾特肯盆地边缘附近的一个小环形山,处于永昼带,永远阳光普照。环形山口径约有三百米宽,穹顶则盖住了整个山口。此处炎热而潮湿,人工湖里玩耍的人打着水仗,不停地制造噪音。人工湖及其环形礁石占据了大部分的面积,橡树园、咖啡馆和小屋点缀在湖岸边。湖水是有数十亿年历史的彗星水,采自月球环形山阴面的风化层。早期,有一门轨道炮专门负责从环形山上击落大量的冰块,以供克拉维斯基地使用。但克拉维斯已经扩建了很多,行*官员不想一天到晚担心被冰流星轰击,所以就下令建造了一条铁轨,直接从冈化层运冰到山下。月球的重力很低,因此这里的波浪足有五六米高,浪头下落也要花很长一段时间,还会不断地变换形状,看上去就像是阿米巴原虫。人们直接用身体在浪花上滑行。某个湖湾里还有一场玩了好几天的水球比赛。
我也刚玩耍了几个小时,心情特别好,所以当他朝我露出傻笑,然后又在计算器里胡写乱涂时,我并没有去卡他的脖子,而是从他手里抢过计算器,将它伸出亭子外,说道:“如果你现在不说的话,我就把它扔掉。”
麦克说,“你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
我将计算器抛向半空又接住,“当它真掉下地面时,你觉得它会反弹多少次?”
“我想我给过你机会把真相推论出来。再说,我们对这件事无能为力。难道你不想享受休假吗?”
“这和签不签新合约有什么*关系?”
“再建造任何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你还没猜到,是吗?”
我把计算器朝他扔去,“或许我该把你抬起来扔到湖里去。”
我可不是说笑,我的块头比他大得多了。
“那是个黑洞。”他说。
“黑洞?”
“是的,我的猜测是这样的:实验引起了一次失控的量子波动,从而创造出一个黑洞。黑洞的尺寸必定大于普朗克常数,还很可能比一个氢原子略大一点,因为很显然,它轻易就能吞噬其他的原子。它的质量是10的23次方千克,就像珠穆朗玛峰那么重。磁力场当然没办法承受这样的重量,于是它掉出反应室,击穿了实验室的地板和地基。”
我说,“我们看到的那个孔比氢原子要大得多。”
“没错。黑洞在潮汐力的帮助下,分解了距离其视界外很远的物质,并吞噬一部分物质。这就是尽管它的温度非常高,房间里却没有任何熔化的痕迹的原因。它放射出了X射线,以及很有可能被加速了的质子,当然,还有宇宙射线。”
我自然不相信他,不过这倒是一次有趣的脑力练习。我说,“那物质来自何方?不会是来自内燃室里的分裂性材料吧。”
“当然不是。黑洞的产生来自于量子波动,就像宇宙的产生过程一般,同样都始于虚无。宇宙的质量远远超过10的23次方千克。嗯,这有点像——”
“算了。”在麦克擅自陷入计算之前,我赶忙打断他,“问题是,黑洞现在在哪儿?”
“这个嘛,它从那个洞一直往下‘掉’。”麦克说。
“它贯穿了月球?那么,它将从……”我想像着月球的立体地理图,“……丰富海的某处穿出。”
“不对。这个黑洞在月球内部来回运动,每一次往返都会增加质量、减小来回运动的振幅。那就是总统要对每个人说的。”
我想像了一下:有一个东西,比原子稍大,却有山一般的质量,穿过月球表面厚约二十五公里的风化层,在玄武岩层里钻出一条直径一厘米的小径,质量渐渐增加,速度也慢慢减缓。
“它的运动振幅每往返一次就会减小一点,到最后,它会停在月球的重力中心。所以我不想签这次的合同。在总统把我刚对你说的公诸于众之后,所有的建筑合同都将中止。你应该做的是确保我们俩能进入首批疏散人员的名单。”
“疏散?”
“没办法捕获一个黑洞。弗兰克,月亮已经玩完了。不过在它完蛋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说对了一半。总统发表声明,承认实验出了岔子,让一个黑洞钻进了月球内部,需要一支国际工作队去监察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问题。第二天,我们两人受到了传唤,去出席国会匆忙筹备、举行的调查会议。
那段时间真是乱透了。我们回到了华盛顿,被关在水门旅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净看些枯燥无味的有线电影和又臭又长的清谈节目。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律师还不时跑到我们房间来,和我们一起来场审讯演习。最后真正上场时,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打发完了委员会提出的弱智问题,过了他们这一关。然后,我们的律师站在国会大厦的台阶上,在一群无聊的摄影记者面前和我们握了握手。接下来,我们返回卡纳维拉尔,再回到了月球。为什么不呢?这时麦克已经使我信服了所发生的一切。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们签了些合同,加入了一个地震观察队,驾驶运输车在月球赤道随机放置测量仪。“依艾卫”实验室已被拆除,人们在其原址上建立了一个监测站,尝试追踪黑洞的运动周期。有人把这个工程命名为“门捷列夫X-1”。麦克和以前一样,整天乐呵呵的。他获得了一些原始数据,自己着手计算黑洞在月球里运动的速率和轨迹。每天下班后,当我躺在车舱里那张吊床上,因为无处不在、使我皮肤发痒的月尘而难以入睡的时候,他却埋头苦算,直到阳光从透明的圆顶倾泻进来。我们那挂在门后的月球服,如同两个沉默的证人,见证了这一切。他最近计算出最精确的结果是:月球的寿命短则两百天,最长也不过五千天。
“不过在毁灭来临之前,月球上的一切都会兴奋起来。”
“兴奋不兴奋都对我没影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这不是很有趣吗?”
“你又来了,你这狗娘养的。”
“你是个地质学家,弗兰克,”麦克说,“这很容易推算出来。只不过是——”
“简单的物理原理。哼,如果我们即将陷入危险,你要告诉我,OK?”
“哎,我们不会的。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征兆嘛。”
我们从月震检波仪网路上得到了规则的震波。由于一个巨大的质量体在里面来回运动,月球坚固的铁核心像钟一样叮当作响。当然,我们还录到了些奇怪的东西,一些平稳的回音波,好像地幔出现了空隙——真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压力应该会填满任何的空隙。我能肯定麦克对这些异象会有一套理论,但我没有出声。不管怎么说,我自己就是个地质学家,应该有能力推断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朝西穿越了“岛海”,平地上满是来自哥白尼环形山的岩石;在穿过“风暴洋”的时候,每隔两百公里放置一台月震检波仪。我们行程顺畅,在蔓延起伏、偶尔出现一两个坑洞的地形上高速行驶,遇到坡度较大的山脊,就绕路而行。从月球上的白天到反射太阳光把地球照亮的夜晚,从夜晚再到破晓的黎明,从太阳再次缓缓地升上天空的清晨再跑到中午。月球虽然粗糙荒芜,却别有一种宁静的美。它的地形大多因火山作用和撞击而成。由于没有气候变化,侵蚀在地质形成初期就产生,不过因为几乎每一处地貌都有超过三百万年的历史,重力作用和无穷无尽的小陨石撞击早已磨平或削平了每座丘陵和环形山的山脊。要是阳光照射的角度好,我们就会感觉自己像是穿行在一片无边无际、铺着雪毯的平原上。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庇护所里休息了两次,还在一个瑞典月球站里待了两天,这个月球站的建筑设施如同一堆堆放在月海中的马蹄铁罐头。一星期后,我们刚从克拉维斯基地来的火箭接收完补给用品,就感觉到了第一次月震。
月震发生的感觉就像是运输车行驶在满是石块的路上——当然,事实上,路上可没有石块。当时我在负责驾驶,麦克在吊床上睡觉。我命令自动驾驶仪停车,从顶盖向外作一百八十度的环视。四周的地表皱成了一团。一座三百万年前由小陨石撞击而成的古老的环形山朝北凹陷,一些形状不规则的巨砾四处飞溅,其中还夹杂着一块如房子般大小的碎岩。有些东西掠过我的眼角,一块岩石从我们正在攀爬的坡度只有五度的斜坡上滚下来,在月尘上留下蜿蜒的轨迹。万幸,它没朝我们翻滚过来。运输车轻微地摇摆着。我发现自己紧紧地抓住座椅的扶手,攥得连指节都发白了。在我身后,麦克从吊床里跳起,睡眼惺忪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气体喷柱。
这股气体喷柱非常朦胧,只是因为它把尘土吹上空中,所以才被我们发现。气体喷柱在月球上并不常见,一般由散发的氡气以及其他裂变衰退期不稳定的同位素因超压泄漏出岩石缝隙而形成。地球上的天文学家通常只能偶尔瞥见这些气体喷柱,因为在它们进入宇宙真空消散之时,假如你恰好在它的上方,就会像是眼前多了一面起了雾的玻璃。但是,我看到的却不同,它更像一个地热能喷泉,从地底的源头持续喷出。
我命令自动驾驶仪朝气体喷柱方向驶去。麦克在旁边俯下身子,隔着保热内衣搔痒痒。他浑身散发着汗臭——自从离开瑞典月球站后,我们一直没有洗过澡。我突然灵机一动,问道,“那个黑洞的温度有多高?”
“嗯,黑洞越小,它的辐射就越强。这是简单的反比关系。在形成初始,它的温度非常高,但随着吸收物质而逐渐冷却。”
“是不是仍热得足以熔化岩石?”
麦克完全清醒过来了。“你知道,我认为它一定比我当初所想的要大得多。总之,任何离它的距离近到可被它熔化的物质已经掉入了黑洞视界。所以,当它从反应室里逃逸时,没有留下任何熔化或烧焦的痕迹。不过,在物质朝它的重力井涌入时,摩擦会产生热量。”
“那么它正在熔化月球的内核。那些异常的震波信号代表充满岩浆的巨大窟洞。”
麦克心事重重地说,“当铁内核被液化并开始流动时,我肯定我们很快就会录到一个微弱的磁场。当然,那已经离终结不远了。嘿,那东西可真够大的。”
运输车爬上一个平缓的长坡,慢慢爬上大约一英里高、已弯曲了的山脊。这是一座环形山的残留物,因为环形山本身有大半已被岩浆所掩埋。当我看到气体喷柱的源头时,我命令自动驾驶仪停下。这是一道新近形成的巨大裂缝,从环形山口延伸出来,喷出的气体就像烧开的水壶里冒出的蒸汽。大片尘土从天而降,绵延数里。在气体喷柱下的风化层上,一些由光亮物质发出的光辉已经隐约可见。
“我们应该靠近点。”麦克说道,像个兴奋的孩子似的在椅子上前后摇摆。
“这可不行。气云和尘土里还夹杂着很多石块。”
我们拍摄、传输了几张照片,然后穿好月球服,走到外面,安装了一套地震监测仪。太阳位于东方的天空上,在地面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在我的靴下轻轻颤动。由于没有散射阳光的大气层,光影清晰无比,在我走动时呈现出千变万化的色彩。布满尘埃的风化层在我的影子下呈现深棕色。当我望向太阳,只见一片明亮炫目的白色,周围却幻化成暗淡的苍灰。气体喷柱在黑色的太空背景衬托下,闪着微光。我告诉麦克它的源头可能在风化层下的深处。源头所处的位置越深,气团的压力也越强。很可能在风化层和坚硬地壳之间发生了一次震动,一定是它打开一条通往地表的通道。
“这样的情形会越来越多。”麦克说。
“它很快就会让自己被吹出地面。”
不过,当我们完成工作时,震动仍很剧烈。我们朝北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远离了震动。麦克一路上把精力都投入到计算中——他已将新获得的变量因子加入到公式里了。
我们又在月球表面跑了两个星期,最后终于在茹科夫斯基环形山的“大阵列”月球站终止了这趟工作。茹科夫斯基是月球极地最大的环形山之一,有阶梯状的山体,周围环绕着一群矮山似的小丘陵。山口底部分布着新形成的小型环形山,包括一座出现在其南部边缘、山口深暗、充满岩浆的环形山,那里正是一系列持续加剧的震波的源头。茹科夫斯基月球位于山口顶部的边缘,已被疏散一空。“大阵列”的射电望远镜也被拆卸,用飞船运走,不过这里仍有大量的设备等待装运。连接茹科夫斯基和克拉维斯的路轨被一块岩石切断了。在这个几乎被遗弃但运作仍很良好的月球站里休息了几天后,我和麦克以及几个综合工程处的人离开月球站,去监察清理和修复路轨的机器人的工作。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密封式轨道车有一个巨大的保护罩,我在那儿待了很久,望着外面那阴沉、凹凸不平、丘陵满布的平原以两百公里的时速飞驰而过。“东方”盆地位于月球的西面:这片沟壑纵横的盆地上布满了半淹没在岩浆下的岩石,周围环绕着三座极高的悬崖和一道道裂缝,如同冻在岩石里的涟漪。工程人员已经切断了穿越洛克环形山与科迪勒山脉的铁轨。崩塌的泥石堵住了靠近蒙特洛克丘陵的一条路轨,而一片长约十公里的岩石被抛向空中,坠落在附近的平原上——这次撞击的结果可是相当惊人的。
一片岩石从一个切面上剥落,毁坏了超过一公里长的路轨,我们在那里待了不止一周,协助机器人修复所有受损的物件。当我们最终到达克拉维斯月球站时,离门捷列夫大爆发和撤离计划开始的日子只剩下一天了。
在月球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一次震动中,门捷列夫环形山的整个山口底部裂成了碎片,岩浆从碎石之间的沟壑里汹涌而出。在环形山山口外也出现了裂缝,那里也涌出了岩浆,最后形成一片新的月海。月球还出现了其他类型的地质活动,产生了强度略小的震动和大面积的岩崩。月球不安地颤抖、摇摆,似乎刚从长眠中苏醒过来。
有几个小组被派出去搜集古老的测距仪、月球探测器、勘察仪和在第一波登月浪潮时留下的阿波罗登月舱的降落部分。麦克和我也进行了最后一次外出任务,来到“静海”,前往人类第一次的登月地点。
当第一个永久性的科研站在月球上建立时,人们对如何处理阿波罗的着陆点、老式机器探测器以及其他散落月球表面的垃圾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大家提出了各式各样的提议案,想要把阿波罗11号着陆点封存起来,保护它免受小陨石的毁坏,防止纪念品的失窃。不过即使没有保护,那个地方仍会永世存在下去。月球上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全球定位监测器,所以人们进出任何地方,电脑都会记录在案。于是到最后,着陆点依然没有被封存起来。
我们在日出后几小时到达目的地。这是一片荒凉之地,尽管它在历史上举足轻重,但造访的人并不多。一枝大型的载人火箭比我们先到达,在着陆点北面两公里处着陆,机器人正在等候。我们一行有四个人:一名来自华盛顿航空航天博物馆的历史学者,一名摄影师,麦克和我。登月点周围放置了激光感应器。当我们跨进监测半径,一道自动触发的、通用波段播放的无线电信号发出警告,告诉我们已踏入美国领土,接着便开始背诵相关的处罚条文,历史学者找到了信号发生器,把它关掉了。登月舱着陆部分那四四方方的平台早在火箭发射时就被烧焦,包裹着它的金箔也条分缕析,烂得不成样子;在阳光毫无遮挡的高强度照射下,涂成白色的底盘已发黑变*。最近几次源自东南面新火山的震动折断了它的一条“蜘蛛腿”。我们把每一件东西都收起来,从里到外、从上向下地清理每一寸土地:声纳震波器,激光反射测距仪,一面美国国旗——由普通的纤维布料织成,由金属线固定,已经褪色变脆,还有一套被遗弃的地质勘探工具,宇航员的废物箱、食品箱和几袋被抛投的负重袋。最后还有一块金属片,上面刻着一位去世很久的总统的箴言。在降落舱被抬走之前,一个机器人铲起了着陆梯旁的泥土,这是人类在月球上留下的第一个足印。由于有许多关于哪个脚印才是第一的争论,因此我们将周围两平米的面积一同铲起。最后,降落舱被抬上运载火箭,地面上只剩下一些交织的脚印,我们的足迹重叠在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的脚印之上。
是离开的时候了。
爆发越来越频繁,甚至各个站点的骨干成员都撤离了,只留下一批机器人观测员。它们或在低轨道上,或爬入不时发生剧烈地质活动的地表,监视这大灾难的一举一动。麦克和我登上最后一艘飞船,当飞船在返回地球前作了一次绕月低轨飞行时,所有人都挤到了舷窗旁。
“门捷列夫X-1”灾难发生六个月后,黑洞的成长和潮汐力产生的热量熔化了月球的铁核。月幔里的玄武岩膨胀、融合在一起。“风暴洋”中央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将附近的地面推向西北方,形成一道新的悬崖,悬崖高耸入云,参差嶙峋,简直就像切斯利·波纳第尔的画作一般。“东方”盆地被岩浆淹没。当新涌出的岩浆向上升起时,碎裂的岩石像翻侧的船只般沉降下去。火山活动在月球远地相对较少,因为那里的地壳比较厚,不过,“智慧海”却崩塌淹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新盆地,吞没了儒勒·凡尔纳环形山和加加林环形山。
这种强烈的地质活动持续了超过两个月。
当大限将至,月球的表面分裂成一块块短命的石块,浮在已完全熔化了的月壳上。一道道溢满岩浆的裂缝不断张开又闭合,再顺着闭合的边缘再次绽开。处于地球南半球的人疯狂地寻找庇护所,因为在月球毁灭之时,它将位于太平洋的上空。那些不走运或是顽固不化的人看到了最后一次月出,半满月。黑暗的半边充满了炽热的裂缝,当黑洞吸收的物质呈指数级增长时,那些裂缝也随之延长、扩大。接着,空中出现一道无比灿烂的闪光——比一千个太阳还亮。那些没有瞎掉的目击者看到月球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团不断扩散的发光气体,围绕着一个慢慢陷入黑洞视界边缘的模糊的影像。当那些喷发物质被卷入黑洞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体积不断扩大的圆盘。这个黑洞,尽管质量和被它吞噬的月球一样大,但它视界的周长却连一毫米也不到。
地球的大气层吸收了绝大多数的辐射脉冲。空间站的轨道早就作出改变,所以当月球消失时,它正处于月球正面。当时,我正在空间站上面。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都忙着修复人造卫星:它们的电路全被烧坏了。
当然,地球上依然有潮汐,因为同等质量的物体仍然环绕着地球。那些依据月亮相位同步繁殖的海洋生物,例如马蹄蟹、珊瑚虫和矶沙蚕等,则面临着灭绝的威胁,但是一项由NASA、俄罗斯以及欧洲空间集团合作的太空工程发射了一面“太空镜”,向地球反射和以前的月球反射的同样强度的太阳光,甚至连围绕地球的周期也和以前的月球相同。
但在5×年之后,地球将会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黑洞一直在散发辐射、消耗质量,它将慢慢缩小,最终会无可避免地开始逃逸蒸发。不过,远未到那一刻,太阳就会演变成一颗白矮星,逐渐变弱而熄灭,甚至它最纯的质子也将完全衰变。在一个冷却、无限扩大的宇宙里,这个黑洞将成为太阳系中最后的残余物。
对于这个黑洞,人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作为最后的垃圾处理场(如果他们真这么做,那我可要远远地逃离太阳系),或把它改造成一个星际信号仪,因为如果能使它在轨道上来回振动(方法可能是将另一个黑洞放置在它周围),它将会产生高密度、波幅极为巨大的重力波。它还可以让物理学家忙上一千年。麦克在一个黑洞视界外的空间站上工作。我通过电子邮件和他保持联系,但随着他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视界”里,回信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至于我呢,我正准备远航。空间计划调整了目标,由于黑洞保留了月球的转动能,因此它就像一把“弹弓”,给我们免费提供了加速的动力。不管怎么说,太阳系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卫星,而且大多数都比我们失去的那颗更加诱人。